逃家

玲的散文不够好,拉拉杂杂,博而不精。偶尔跳出两句精辟的话来,让人惊跳一下,也好比瞌睡沉沉地走在暮⾊渐浓的长街上,

面走来一个窈窕美女,奋兴了一下后,随即又萎靡下去。这美女只是漂亮,比起她小说里那种活⾊生香知心会意的

来,亦只是一般⽔平。
这大约是因女人要写好散文真的很难。容易写成小情小意,为人嗤鼻。

玲也不例外。但对于

玲的喜

,自然而然对她描写⾐食住行这些旁支末节的文字异常关注。比如《童言无忌》、《私语》,我是最喜

的,看了又看。不仅因为物质思想严重,也因我一直相信透过生活的细节,才能窥测人心。
旧⽇的家庭空气里都充斥着腐蚀

。

玲的⽗亲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沉下去了,两个没有沉下去的人也都飘洋过海,去见另一番青天朗⽇了。
在《私语》里

玲回忆自己童年的种种经历,哀而不伤地写了许多对她一生有影响的人——⽗亲,⺟亲,姑姑,弟弟,后⺟,老仆。还有那些被人视之为传奇谈资之事——⽗⺟离婚,姑姑与⽗亲姐弟决裂,自己和后⺟的冲突,被⽗亲毒打和拘

,害了痢疾,病愈后
逃家…其中对于
逃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写得至为细致,甚为真切!
一个舂⽇迟迟的午后,

玲面对着正在

云吐雾的⽗⺟,讲出了自己一直掩蔵在心底的计划——她要出去留学。在这个家庭里,这是一个再敏

不过的问题了。他的⽗亲

然大怒,一口咬定是她是受人唆使的。这恼怒来源于对她⺟亲的记恨,又借

玲与继⺟的冲突爆发出来。
⽗亲

打她,她不服,转念又想:“我心里一直很清楚,记起我⺟亲的话:‘万一他打你,不要还手,不然,说出去总是你的错。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。”
这一段我看得黯然神伤,有切肤的痛

。想到我自己,⺟亲的脾气也非常暴躁,打我的时候亦是如此,寻常事且毫不留情。只是顶撞几句,也没有想过反抗,更不能和⺟亲对打对骂,因为实在不像个样子。有时候恼得狠了,就拿眼瞪住她,咬着嘴

,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。然后,带着“泪

罗巾梦不成”的凄楚躺在

上。长久如此,泪⽔已流⼲。后来,寻常之事,

本⼊不到心里。人渐渐⿇木了。
这样的叛逆,似乎是所有同龄孩子的标志。过去如此,今天也是如此。她因此失去了自由,甚至连生病也不给请医生,只能“躺在

上看着秋天淡青的天,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,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——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、哪一代…”体味着时间的苍凉和生命的暗淡。
但是,

玲毕竟不是平凡女子,她逃了!
我吹一口气,拂开历史的尘烟,看见一九三八年隆冬的一个晚上,她预备逃了——是有预谋的逃——先向何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。那个冷风沉沉的黑夜,她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黑路上没有人,然后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,子套门闩,开了门,将望远镜放在牛

箱上,闪⾝而去。
她是这样的小心翼翼,亦步亦惊!又是那样滑稽天真,还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和⻩包车夫还价。真是一个小女子!她终于逃出那个死气沉沉

冷


的家了,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坚強的

玲,那段被拘

的⽇子给她带来的创伤是何等地深重。后来被她化进了《半生缘》里,顾曼祯被拘

、逃走的经历,隐约透视了她自己曾经的

觉和苦痛,虽然却也只是淡淡的。她不是那种习惯诉说悲伤的人,不是拿着自己的隐私哗众取宠的人。她的安然,注定了她能够安静地写作,写出经得起岁月沉淀的作品。她华丽而不浮躁。
且她是那样的果敢决绝,即使她⺟亲明⽩地说:跟了我,可是一个钱也没有。她想了想,仍决定和⺟亲在一起。她想像着⺟亲周⾝那种

光丰盛的

觉,她喜

她房间的轻柔气息。纵使后来⺟亲景况不佳,这个自小娇纵的大家姐小也没有一点怨言。她只是有时站在公寓的

台上,看着那被⾼楼割裂成块条的天空,落寞地站着。微笑或者悲伤。有谁知?女儿心事。

玲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,很早以前她快乐的⾊彩就不单纯了。她的冷静甚至让人觉得吃惊:“后来我想,在家里,尽管満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,也不是我的,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,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年龄反倒被耽搁了。这样一想,立刻决定了。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

昂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。”
我也不是个快乐的女孩。即使有,也不是那种天真无

,而是沉坠的快乐。

玲能逃而我却不能。因经年被⽗⺟供养,没有经济能力,又有⾝体的束缚,亦不能果敢而无顾虑地说一句:“我立刻走。永远不再回来。”即使⺟亲用这样的话来刺痛我,我也只是冷冷地说:“我肯定不会走,我不会贸然地离家出走,而后再像流浪狗一样被人领回来。”
然后我走进房间,任凭哭泣。
⺟亲后来告诉我,她如此说,因为她知道我⾜够坚強。我笑了。她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。那种即使她知道,也是无法体味的绝望。
我躺在

上整夜看着⽩⾊的天花板,像

玲说的一样:“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。”四壁是森然的杀机。眼泪变得虚无,有时候有,有时候没有。想到过死,却熬过来了,无法放弃对人世的望渴。我发现了自己的冷静,只是⾝体和灵魂的割裂,无从逃避。从此

越地想要离开家。
真的有能力离开了,却又安静地走回来,安静地依偎在⺟亲⾝边,没有任何勉強。或许,我想要的就是离开的能力,有了这个过程,一切都变得圆満。
也记得有几个逃家的例子,都是一逃成名,逃得光彩夺目。譬如宋庆龄将被单打成绳索,爬出窗户逃出家,嫁给孙中山。是为伟大的

情而私奔。
女人,往往是为了

而逃离,有时候也为了自由。但大多数时候,不过是从此地逃到彼地,意义不大。
然而,

玲的出走,也有她自己的安排。听听她的倾诉:“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,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,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,尽量把国中画的作风介绍到国美去。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,我要穿最别致的⾐服,周游世界,在海上自己有房子,过一种⼲脆利落的生活。”
这样心气⾼远的

玲,即使没有后⺟的挑唆,即使没有被⽗亲责打,她终有一⽇还是要出去的。龙归东海,凤栖山林,她与⽗亲,是截然不同的。
逃家,隔了十几年的月光看去,是少女时期的终结。或者在很久以前,

玲就已经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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